文章

蔡昉:1.72亿农民工落户,新增消费超一万亿?

发稿时间:2023-08-02 14:17:21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推进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加快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同时还要求把基本公共服务实现均等化,纳入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的总体目标。2023年4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指出,恢复和扩大需求是当前经济持续回升向好的关键所在。

  以户籍制度改革为突破口,加快破除城乡二元结构,是把促进经济持续回升向好,同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目标要求有机结合的重要举措。

  图片

  5月12日,2023上地地区高新技术企业、高校毕业生双选会在北京海淀区中关村软件广场举办。一家企业打出“实缴保险 北京户口”的招聘广告。图/视觉中国

  破除城乡二元结构的窗口期

  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一个任务是,如何通过中国特色道路实现各国现代化普遍追求的目标。共同特征在特殊国情下的实现方式,要求中国加快消除长期存在的城乡二元结构。二元经济发展是发展中国家利用劳动力丰富这一资源比较优势,兑现潜在的人口红利,取得快速经济增长,从而实现对发达国家赶超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在改革开放时期,随着剩余劳动力转移、非农产业就业扩大,以及城市化带来更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务,城乡收入差距相应缩小,城乡二元结构已趋于弱化。

  旨在缩小城乡二元结构的发展,既遵循现代化的一般规律,也有实现过程的中国特色。作为二元经济发展的综合性结果,经济社会结构的二元性特征,即城乡之间发展水平和生活质量之间的强烈反差,也在这个过程中得以减弱。然而,体现现代化特征的一些关键发展指标,虽然随人均收入水平提高得到改善,却并非自然而然的结果。缩小在这些关键指标上的城乡差距,应该成为新发展时期的政策着眼点和措施着力点。中国经济发展阶段和现代化进程,已经到了这样的阶段,要求在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之前的这个短暂窗口期,在城乡均衡发展的重要领域实现突破,显著缩小在关键经济社会指标上的差距。

  从现在起到2035年基本实现现代化,中国将经历从中等偏上收入国家到高收入国家的实质性跨越,亦即从发展中国家到发达国家的跨越。这个重要的窗口期又可以分成两个区段,相应地面临两个方面的挑战:一是稳定跨越中等收入阶段,避免很多国家遭遇过的中等收入陷阱;二是巩固和提升作为高收入国家的地位,着力在关键经济社会发展指标上,缩小乃至消除与发达国家平均水平的差距。完满地应对这两个关键挑战,特别是实现第二个区段的目标,关乎基本实现现代化的成色。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中国人均GDP在2022年达到12720美元,2023年将跨过高收入国家门槛(13205美元)。如果对高收入国家进行三等分组,大体来说,我们可以把人均GDP处于13205美元到23000美元区间的国家,看作第一组,超越这个组即意味着成为中等发达国家,这正是中国在2035年要实现的远景目标。以处于这个区间的其他国家作为“参照系”,让我们来看除了人均GDP之外,还有哪些关键指标既体现现代化的内涵,又反映消除城乡二元结构的进程。通过这些关键指标的比较,可以从城乡二元结构的角度,看到中国已经达到的现代化水平,以及预期达到的目标;缩小在这些指标上与更高发展阶段国家之间的差距,为我们提示了实现目标需要采取的行动。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中国相当于参照系国家平均水平的比例,在整体劳动生产率上为48%,在农业劳动生产率上为29%,在农业就业比重上为368%,在城市化率上为87%。作为现代化的一个决定性标志,劳动生产率既反映一个经济体的产出能力,也是经济增长成果的综合体现,还是发展成果能够获得共享的基础。因此,把提高劳动生产率作为现代化任务,可以实现目标与手段的有机结合。

  缩小劳动生产率差距的重要途径,是深化资源配置过程,加快农业剩余劳动力转移,提高农业劳动生产率和推动城市化水平提高。这相应地要求通过户籍制度改革,大幅度增加政府社会性支出,显著提高基本公共服务水平和城乡之间的均等化程度。

  图片

  1月30日,广东广州市,载着544名广西籍务工人员的入粤返岗免费专列抵达广州南站。摄影/本刊记者 陈骥旻

  户籍制度改革的本质与内容

  改革开放以来,户籍制度阻止人口和劳动力从农村向城市迁移的功能已经被打破,城乡居民可以自由迁徙、居住和就业。然而,享受基本公共服务的权益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以户籍身份来确认,不仅造成城乡之间的差别,也使进城农民工及其随迁家庭成员,仍不能在城市均等地获得社会保障、义务教育、补贴性住房等待遇。这成为民生保障未能实现全民均等覆盖的一个难点和堵点。因此,户籍制度改革的核心,便是破除在基本公共服务供给方面的这种差别对待。

  户籍制度已发生的改革和未完成的改革,在统计上表现为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和户籍人口城镇化率的提高,以及两者之间仍然存在的差别。2021年,这两个城镇化率分别为64.7%和46.7%,也就是说,按照常住口径统计的城镇人口为9.14 亿,而按照户籍口径统计的城镇人口只有6.60亿。两者之间的差额即2.54亿人,为常住城镇却没有城镇户口的居民,其中外出农民工显然占比最大。

  2022年,中国有1.72亿外出农民工,其中年末在城镇居住的为1.3亿人。这里的“外出农民工”系指户籍在农村,年内外出从业6个月及以上的劳动者。鉴于城镇常住人口的统计定义,同样指在城镇居住6个月及以上的人口,所以,外出农民工中绝大部分是没有城镇户口的城镇常住人口,数量应该在1.3亿~1.7亿之间。在中国的语境中,这种规模庞大的人口居住和工作在城镇,却没有获得城镇户籍身份的情形,代表着城镇化过程不完整或未完成。

  说到常住人口和户籍人口两个城镇化的脱节,既是针对微观层面的农民工处境而言,也是针对宏观层面的城市化功能而言。户籍制度改革便是针对现实状况,不仅推动城镇人口比重的提高,也更加着眼于基本公共服务的均等化,从制度层面破除城乡二元结构。除了着眼于使新市民的就业、社保和其他基本公共服务权益得到制度性保障之外,户籍制度改革还需要达到以下目标:

  一方面,应该保障家庭成员共同生活的权益,使儿童获得平等的教育机会和质量,使老年人得到更好的赡养、照料和精神慰藉。伴随着农村劳动力普遍性的外出打工,形成了特殊的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现象。据国家统计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联合国人口基金《2020 年中国儿童人口状况:事实与数据》公布的数据,2020年,全国城乡这两类儿童占全部17岁及以下儿童人口的46.4%,其中农村儿童处于流动和留守状态的比例更大。这个庞大的儿童群体,在受教育机会和教育质量方面往往遇到较大困难,在父母照料和学习辅导方面存在缺失,在学习起跑线、身体和心理健康、发展机会等方面处于不利的地位。

  另一方面,应该使居民在生命周期的每个阶段,均能享受到城市提供的生活和发展机会,具有稳定的人生目标和生活预期。由于大部分农民工没有获得城镇户口,进城务工同在城市落户相脱节,这个群体不能完整和充分地参与城镇化,就业期间不能充分享受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务,他们的子女不能充分利用城市良好的教育资源,工作到一定年龄还要回到农村。这不仅降低了农村人口和劳动力的社会流动性,还会由于劳动力供给不充分、消费能力孱弱、消费意愿不强、个人创造力和创业精神难以充分施展等,给宏观经济和长期增长带来不利的影响。

  在理念上,完整的城镇化同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是完全吻合的。从内涵上,城镇化是否做到以人为核心,归根结底要以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为推进目标和检验标准。从实践上看,户籍制度是城乡二元结构的制度反映。因此,破除城乡二元结构必然要求加快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着眼于使在城镇稳定就业的农民工成为户籍居民。从逻辑上,当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和户籍人口城镇化率的差别被消除,户籍制度的初始动机不复存在、传统功能也就不再需要,也就达到了制度建设的目标。

  创造激励相容的改革环境

  推进户籍制度改革需要在各参与方之间,创造出激励相容的内生动力。户籍制度改革这项任务,在学术界和政策研究领域一直具有高度的共识,党中央和国务院也很早便将其置于改革日程之中,多次做出相应的部署,也取得了可见的成效。然而,城镇常住人口与户籍人口还是相互脱节的两个人口群体这一事实,意味着改革任务尚未完成。改革进度不如预期的原因之一,是在地方政府同中央政府之间,存在着推进改革的激励不相容现象。

  户籍制度改革可以产生真金白银的改革红利。从供给侧来看,农民工市民化可以扩大和稳定城镇非农产业的劳动力供给。更好的非农就业预期可以产生对农业剩余劳动力转移的拉动效应,从而推动产业之间的资源重新配置,为扩大农业经营规模创造条件,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显著效果。研究表明,户籍制度改革的两种效应,即提高非农产业劳动力供给和提高经济整体的生产率,分别能够以相同的幅度提高GDP的潜在增长率。从需求侧来看,农民工的市民化不仅有利于提高工资水平和收入增长预期,从而提高这个人口群体的消费能力,还可以通过更完善的基本公共服务供给,解除他们消费的后顾之忧,创造扩大消费从而稳定社会总需求的显著效应。

  问题在于,户籍制度改革的收益大都表现在宏观经济层面,而推动改革的主体通常是地方政府。虽然从数量上说,改革红利显著大于改革成本,但是,地方政府不能获得全部改革红利,却要为城镇户籍人口的增加埋单,是扩大财政的社会性支出的承担者。这种在整体收益与局部成本之间的不对称性质,以及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激励不相容现象,构成改革未能取得更大进展的堵点。

  户籍制度改革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体制机制的整体配套和各参与方的协同推动。通过制度安排和政策调整形成有效激励,使地方政府能够有内在动力放开城市户籍,使基本公共服务成为普照之光,本身也是户籍制度改革的内容。打通激励不相容这一堵点的关键,是中央政府进行顶层设计和承担更多支出责任,并与地方政府之间形成合理分担改革成本、合理分享改革收益的稳定预期。

  创造户籍制度改革的激励相容性,应在以下几方面着力。首先,把城乡一体化均衡发展,特别是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城乡收入差距缩小等要求,纳入对地方政府履行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职责的考核,加大地方政府推动户籍制度改革的紧迫感。其次,政府履行更大的再分配职能,建设覆盖全民、全生命周期的社会福利体系。特别是在老年抚养比不断提高的情况下,基本养老保险模式不可避免要进行调整,要求更高层次的基金统筹和更加普惠的支付。最后,把城镇户籍人口的增长,同诸如土地供给、基础设施建设、城建等调控指标挂钩,可以提高户籍制度改革激励的精准性。

  有促进居民消费的立竿见影效果

  以农民工落户为核心的户籍制度改革,既是一项长期的改革任务,也具有促进居民消费的立竿见影效果。面对疫情后经济复苏的紧迫任务,以及在中国经济和人口分别进入新常态下,破除城乡二元结构可以成为有力的宏观政策工具。这里所说的新常态,是指无论是否遭遇疫情的冲击,经济和人口的发展都到了这样的阶段,带来新的严峻挑战。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

  首先,经济增长日益受到需求侧特别是消费的常态化制约。从国际范围看,有两个一般趋势:一是随着人口老龄化,特别是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超过14%以后,居民消费支出占GDP比重显现出下降的趋势;二是在老龄化加深的过程中,过度储蓄现象趋于严重化。从数据上,总储蓄超出总投资的比例,与老龄化率之间具有显著的正相关关系。中国的老龄化率2021年已超过14%,2022年达到14.9%,消费疲弱和过度储蓄的新常态已现端倪。

  其次,从劳动力市场上看,城镇自然失业率会更高。据研究,目前,由结构性因素和摩擦性因素构成的自然失业率大约为5.1%。从几个方面判断,未来自然失业率可能进一步提高:第一,经济受到冲击之后,生产率较高的市场主体率先复苏,对人力资本要求更高,结构性就业困难增大;第二,农民工等流动就业群体、各类毕业生、大龄劳动者等,在总就业人群中的比重趋于提高,易于受到结构性和摩擦性失业的困扰;第三,数字经济发展和产业结构变化加快,对人力资本提出更高要求。自然失业率提高,还会导致就业的非正规性和不稳定性,不利于收入增长、劳动者权益保障和社会保障覆盖。

  最后,居民的微观行为有可能形成一种新常态。在经济增长有所下行的情况下,将会产生以下几种效应,影响居民消费和储蓄行为,以及资产负债表设定。一是收入效应。在经济增长和居民收入增长基本同步的情况下,随着未来GDP潜在增长率降低,以及需求对实际增长的制约,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长的速度很可能降低。二是城镇化效应。新市民消费潜力的挖掘,固然来自于收入的增长,但是,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务是解除消费的后顾之忧,提高消费意愿的关键。三是结构性效应。随着人口负增长后经济增长的减速,经济增长动力越来越取决于结构性调整,包括劳动力从农业转移、低收入者成长为中等收入群体,以及提升消费层次等。

  在经济发展和人口发展新常态下,宏观经济政策应该有新对象、新手段和新目标。核心是刺激的对象要从投资转向消费,才能更加直接地对应现实经济中的堵点和短板。同时,针对居民的消费进行刺激,可以产生更大的乘数效应,使刺激政策的效果更佳。针对家庭的政策帮扶,有利于实现短期和长期目标的统一、措施的兼容,可以减少后遗症,尽可能不在“三期叠加”中造成新的“前期政策的消化期”。

  以户籍制度改革促进消费的效果为例,2022年,外出农民工家庭的人均年收入达到4.2万元,接近城镇中间收入组平均4.4万元的水平。由于没有城镇户口,未能均等享受城镇基本公共服务,农民工的消费低于城镇居民平均30391元的水平,据研究估算,他们消费被抑制的程度为23%左右。因此,1.72亿外出农民工如果成为城镇户籍居民,人均消费可增长6686元,由此产生的居民消费增量可超过一万亿元。对于疫情期间形成的万亿元规模超额储蓄来说,只有万亿元量级的新增消费,才能产生释放消费的必要效果。

友情链接:

中国政府网 国务院新闻办公室 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 人民网 新华网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 腾讯网 搜狐网 光明网 中国改革论坛 中国新闻网 澎湃新闻网 凤凰网 经济参考网 人民论坛网 中宏网 千龙网 网易 中国教育新闻网 北青网 中国记协网 求是网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央广网 中国青年网 中国经济网 中国日报网 中国人大网 中国网
Baidu
map